少年游·惊蛰

韩柏很讨厌下雨天。
尤其是春日时候,雨淅沥沥,淅沥沥,一直下。地面都不曾干过,走在路上仿佛随时都要栽到泥地里去。他要穿过这片野地,去到那边的山头砍柴。春天的树枝不好当柴火,因为嫩且湿,树皮底下是绿油油的新长的一层,塞到炉灶底下冒出的青烟能把人熏到掉眼泪。尽管如此,勤劳努力的韩柏还是任劳任怨地出门了。

韩柏的家乡算得上是世外桃源,门隔流水,山外有山。芦苇草荡,桃花溪里,油菜花蔓延整片原野。冬日雪融后,远处青山长青,云雾缥缈缭绕。
游人只合江南老。韩柏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,再美的风景在他眼里也不过一片一模一样的绿。

今天准要下雨。
尽管此刻响晴白日,青空万里。但韩柏如同这片土地的一部分,可以准确预知到一些事情。下雨也不是很可怕,就是好麻烦。少年的忧愁只持续了一会儿。
韩柏哼着歌去山上,哼着歌将柴火砍落,去年冬日的柴枝早被人捡完,他只能新砍,新长的林木不能砍,这是大家约定俗成的规矩,老树也不能砍,老树有灵,尤其是那几棵几个人合抱也抱不住的大树。只能是那些长得不大不小的树,韩柏很快将柴火砍下来,堆好捆住,扔到推车上。他坐在林中休息,吃上干爹给带的干粮。

路过山涧,泉水叮咚,他捉了几只小虾小鱼扔到竹篓里,晚上好给干爹当下酒菜。下山时路过山脚的荒野,开有一大片紫云英,犹如城里织锦坊的绸缎。韩柏想的倒不是这个,紫云英可以用作饲料,下回可以专门来采。这次他不过采了几朵,插到竹篓边上。

再走了半里地,韩柏经过油菜花田,天已有些灰蒙蒙,真的要下雨。他加快脚步往家赶,和往常一样唱着打油诗。

听到了有人在笑。

一位少年站在树下抱着一把剑,他看着推车的韩柏,显然笑的不是其他。

“……”韩柏停住脚,隔着半块田望着那位少年,打油诗也唱不下去了。

“……嗯,你继续,我不笑了。”少年努力止住笑,但是肩膀还是无法停止抖动。他显然不是本地人,韩柏一听就听出来。

“不唱了。”韩柏心想这人真奇怪,打算绕着他走。

“喂,这位兄弟,这儿离最近的城镇要走多久?”少年突然正儿八经谈起事来。

“你往回走大概要一个时辰,你往前走可能要半天。”韩柏还是很好心,一五一十讲,“东边再过去是海,海边的城镇更加远,西边是山,爬山要爬一整天的。”

“哦。”少年想了想,点点头。

韩柏也点点头,低下头推车,再也不敢随便唱打油诗了。走出去几十尺路,韩柏下意识回头看,那位少年还站在原地。韩柏扔下推车,想了想,还是回头和少年说在荒郊野外露宿的危险性。更何况天要下雨。春日的雨还打雷的。

 

少年估算了一下自己平日的脚程和没习武的普通人的差别,大概天黑前可以到下个城镇,只要不下雨。他想得入神,未留意这边韩柏又走了回来。
“要下雨了,你不能坐在树下,会打雷的。”韩柏这回走近了,好心提醒道,“晚上在这片地方很危险,有豺狼虎豹,可能还有过路打劫的山贼!”
“嗯?”少年抬头,露出一张眉清目秀的脸。
“我说,待会要下雨了,你快找个地方避雨吧,我要回家了。”韩柏又说了一遍,“要么你还是往回走一段路,到镇上先过一晚,明天再赶路吧。”

少年听得趣味兴起,眉梢一挑,灵动的眸子转上一转,百转千回的念头闪过:“……我腿伤,走不了路了。”
“啊?你没事吧?”韩柏是热心的少年,一听很着急,“你还能走吗?”

“我就在这里过一个晚上就好。”少年可能真的腿疼,呲牙咧嘴。他弯下腰来抚摸脚踝。
“去我家吧。”韩柏大声讲,他下定决心,又说了一遍,“要么我带你回家吧,明天我再看看有没有去北边的商队,让他们带你走。”

韩柏脸上沾有泥土草屑,他长手长脚,似一棵正在抽芽的树,转眼要高参入云。

 

少年一时呆愣住,连摸脚的动作也顿住。他断然想不到眼前的陌生人会做到如此,不会武功的普通人,眼神纯善无阴霾。

“怎么了?真的很痛吗?我带你回家吧,我家有药。”韩柏见少年神情有异,不疑有他。

“……我腿不疼了。”少年实在不好意思再欺负这样的老好人。

“好啦好啦,别客气。”韩柏直接拉着少年的胳膊往自己这边拖。
少年竟然一时挣脱不过,韩柏半搀扶着少年走到推车边上。

“要不你坐我车上。”韩柏摸摸头,露出友善的微笑,他把堆积的树枝移到一边,空出一小片位置。
少年为难了一会儿,望见韩柏放大的微笑,最后点点头。他轻巧一跳,就坐到车的前头。

 

“你腿伤就不要随便跳啦!”韩柏连忙阻止,可是少年如同滑脱的鱼儿一般已经坐了上去。

“多谢你。”少年真心诚意道,“……我从没遇到你这么好的人。”
“没事,举手之劳而已。你叫什么名字?我叫韩柏。齐楚秦燕赵魏韩的韩,柏树的柏。”韩柏一把把车把提起,推开,车辙深了些许,他不觉得累。他差不多第一次遇到同龄的陌生少年,话尤其多。
“我叫董斐,你叫我阿斐吧。”董斐很快将之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。他拖着腮,专注地望着来来往往的小动物。瓢虫飞到蒲公英上,蜻蜓落到水洼里,蜗牛从冒出的菌菇底下爬过,树丛鸟窝里归来的燕子爹娘……他觉得亲切可爱。
“阿斐,你从哪儿来?”韩柏问他,他心情愉快,话尤其多。他视线也落到树丛的燕子窝里。
“我?我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来,我不可能再回去。”董斐闻言笑道,俏皮可爱,眼里却异常沉静,“我无家可归啦,也不知道去哪儿。你收留我吗?”

韩柏听得目瞪口呆,很快又觉得眼前少年真可怜。虽然自己也是孤儿,不过有干爹,有燕王府的容身之处,已经很好。而董斐差不多和自己同龄,就要流落江湖,颠沛流离。
“……那你每天要出来跟我干活,不然干爹不开心的。”韩柏很快答应下来,又想了想,“不过你出来,你坐在车上,我很快就可以把一天的活干完的。你等下我,我就能陪你玩了。”
“明明是我陪你玩!”董斐反驳道,这回他已是有了准备,不再像之前那样目瞪口呆。他眼底有了笑意,眉眼弯起,漂亮极了。
“好。”韩柏心底开心,他点头应和,“那阿斐,我唱歌给你听!不是之前那种打油诗,我会唱歌的!不过我只唱给小黑听过!”

“小黑?”董斐问。

“是我照看的马啦,是我的好朋友。”韩柏解释道,“小黑很好的。”

“是的,小黑很好的。”董斐低下头道。“比人好。”

“那我唱了。”韩柏鼓足气,准备唱。
“哦。你唱。”董斐转过身子,盘腿正对着韩柏。
“……阿斐,你这样看着我我唱不出来。”韩柏发现他有点紧张,明明平日唱得再大声也不至于这样。

“那我闭眼。”董斐一副都依你的表情闭上眼睛。
韩柏还是觉得紧张,索性不看董斐。他清了清嗓子,唱起了从未在人前唱的歌。

远处传来回音。山林,溪水,原野,花草树木,昆虫鸟雀,它们都静静地听着这支歌。

董斐侧着脸,听得很认真。听到最后,非常认真地鼓起了掌。

 

“再来一首?”

“……哦……好。”



春始冬余,惊蛰。

料峭春日,乍暖还寒,微雨众卉新。
所有的草木蓬勃生长,枝头嫩芽初绽;昆虫从地底钻出,伸出翅膀触角亲吻土地;溪水潺潺流淌,带走昨年冬日还未腐烂的枯叶。

 

几声闷雷。
几点雨。

昭告从未失约的春日早已来临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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Author: Cirra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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